相思错

28

 

叶修有一阵没来。

黄少天这天难得在白天接了喻文州电话，说已经订好车票，再过几天就到了。他挂了电话，一颗心飘飘荡荡，哥哥要回来这件事，突然便有了实感。他早就知道喻文州迟早要回来的，可心底总隐隐约约有种古怪的感觉，表哥不回来，这间公馆就是一个幻梦的世界，不论好坏，不论喜怒，是他和叶修的世界。然而现在真正的主人要回来了，这虚幻的世界也成了水冲的沙子，正午的雪人。

他坐在沙发上发呆，手指甲在锦缎的沙发面上来回划，很快就把那一片光滑的织花面划出雾一样的绒毛。这时候下人禀报，说叶大爷来了。

 

往常他不是总是跟下人的禀报一起进来的么，什么时候这么有礼了？

黄少天想，哥哥要回来了，所以一切都开始不一样了吧。

 

叶修还是那副三件套礼帽大衣文明杖的样子，不过没有抹头油，身上也没有呛死人的香水。黄少天觉得这样的叶修比较顺眼一点，也只是一点。

然后这样的叶修说，少天，文州说他后天回来。

 

他抬起眼看叶修，不太想说什么，只想上楼。

 

但叶修不肯放过他。

少天你哥哥计划后天就到了。加上我要请几个朋友在家里，庆祝我最近的一宗生意，也是给你哥哥接风。这几天家里都要准备准备。

你喜欢的话就帮我看看，要照看的事也不少，你不喜欢怕吵我就在利顺德里开间房子给你，先住着。

 

黄少天两样都不要，就站起来，要上楼。

叶修也明白差不多会这样，从公事包里拿出一厚叠纸。

 

少天，这是留洋的资料，你，再看看？

叶修讲的艰难。他已经有了些别的计较，现在却不知道怎么开口。

 

黄少天接过去，转身，上楼。

一边拢拢披在肩上的毛衣。

 

他走的慢，在家里穿得随意，赤脚踩着拖鞋，叶修也盯着他的脚踝。

但事已至此。他也在考虑两全的法子，但自己都有些唾弃自己，相较之下，姑且先如此。这少年总有自己的想法，连叶修也不能完全掌握，总在他盘算好一切的时候不与他配合，明明知道他想要什么的时候，偏偏不与他配合。但他也承认，什么都尽在自己掌握，有时候并不如这样的意外来的有趣。

 

 

叶修看黄少天走上去，便叫所有人来，门房都不例外。

先是收拾客厅门厅院子，再就把桌椅布局都换了位置，按日天算工钱的三个洋大厨已经到了。厨房里迅速的烧起稀奇古怪滋味的菜。而侍女和老妈子也换了新衣裳。

叶修要办的餐会是自助冷餐会，却选在晚上五点开始，因为很多大人物要来，他们觉得只有晚上才郑重。

 

连着收拾几日，黄少天都不露面，叶修心里记挂，却不好多过问，佣人厨子各有安排，老魏平日只是门房，公馆都不能进的，这几日却每天给黄少天送饭。叶修问他黄少天可吃？老魏也只是点头，叶修再问少天白天做什么，老魏就不理了，晚上叶修睡在客房，也不知对门里是什么光景。

 

搬到院子的长桌上摆了各种吃食。红烧对虾罐焖牛肉，奶油烤杂拌大葱烧海参，红菜汤鱼肚汤。汾酒大曲干邑香槟。

 

这菜色中不中洋不洋，叶修看着菜单也有点笑。本城的名流们最喜凑热闹，纯西餐又吃不惯。没有点河鲜海味佐餐还是会挑眼。叶修虽不是北方人，但呆久了其实他自己也是如此的。

 

而秘密菜单只是一份点心小吃，每样都只一点。

虾饺、烧卖、粉果、马蹄糕、叉烧包、糯米鸡、鸡仔饼、白糖伦敦糕。

材料做工皆是有限，却胜在新鲜时令，叶修特意雇了人从广州最出名的几家小摊买回来，搭乘下午飞机运到本城。

 

喻文州拍电报来说下午两点一刻的火车，叶修准备好了去接人，却又接到在火车站的当差的朋友打电话来说误时一小时三刻钟。

而就在这一时半刻，叶修见黄少天下楼来了。黄少天一身便服，叶修却说不出话，有点惊心。他并不是瞎子，王杰希都能觉察出的变化，他芳妍丛里摸爬滚打过的更是知味知意。

 

黄少天只和叶修说，就美利坚的布朗大学吧。

离他们越远越好。

叶修点点头。却从那时那刻开始觉得自己舍不得他。

左右是等，叶修觉得没法继续呆在这个只有他和黄少天的房子里，心烦意乱地坐了车，直接到火车站。

 

车站离他们的住处不算远，很漂亮的德式红砖房子，藤蔓拱劵的新古典主义，也是叶修喜欢的风格，难得喻文州也喜欢。

叶修没下车，坐在车里，摇下车窗，节令已经是初春，带着一丝海河水腥气的风都变得柔和许多。果然出来这里等更让人心情舒畅。

 

不多时，先前让去探听消息的报童已经回来报告，听到火车进站的汽笛了。叶修点点头，将报纸丢在一边，从车里出来，随手丢过去一把银角子打发走人，又稍微整了下身上西服，却并不进站去迎接，只是靠在车门边，司机从另外一边下车，从后座抱出一大捧用浅绿色纸包的白色百合，交到叶修手里。

 

不多时，便见到二月余不见的喻文州，跟他一样一身精工剪裁的米色条纹西服，头发梳得溜光，一手上搭着大衣，另一手上一根文明棍轻巧地、随便地点着地，仿佛心情很好。背后跟两个扛着箱子的仆工。

不过引起叶修注意的，是喻文州脸上居然留了小胡子，整齐的两撇，配上他精致的五官，不仅不觉得突兀，反而更显得一颦一笑都是风情。

 

叶修突然就有种都变了，都变了，这种心情。他自己心里知道是为什么，但哪里能去想。

却更前一步，趁着将满怀的花递给喻文州，笑着打趣他的爱人，大明星义演义卖仁慈心慈风尘仆仆真辛苦~

喻文州也是满心的喜欢，接了花，嗅了一下，回了一句，那你就是洋买办巧舌如簧天花乱坠钵满体满真得意~报纸我也是天天看的。

叶修大乐，做下大买卖的那点得意，还是跟喻文州分享最舒坦、最放心。便一副殷勤样子为喻文州拉开车门，心里未免还是有些轻狂劲儿，趁着喻文州低头进车子，附在他耳边低语，以为留了胡子，我就不好意思亲下去么？嗯？

臊的喻文州耳朵红了红。倒是没再还嘴，很安分的坐在车里。

 

行李放好，叶修随即也上了车，关上车门，车里算是一个小世界。

车上有叶修的味儿，而上车来的叶修本体加深了那股干燥气味儿，喻文州很熟悉，也很贪恋。软起来不至于整个人都抽了骨头，但叶修撑着身子，手架起来，摆了个我很好靠你来吧的姿势，所以喻文州也是半歪半依偎着叶修。

连夜坐车坐船的折腾，也是为了早点见到他。真见了却什么也不说，只是闻着叶修身上的雪茄味儿，还有放在腰上的手指。

外面的景物变换。二人又只是静静靠着，喻文州实在太累，竟然睡着了。